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五十五章 負冤

關燈
第五十五章 負冤

三郎從小就愛不釋手的羯鼓。

錐心蝕骨的痛,連著此刻他對公主的請求和囑托,每一個字、每一條傷口都能穿透我的心。

“旭輪。”

第一次,我喚出他幼時的名字。

他面色一怔,眼含笑意,嘴唇抿著發抖,可眉間的劍紋愈發濃烈。沾染了經年累月的兵刃之氣,他的額上已有了引而不露的狠戾。

“你相信我,我不會就這樣看著你、看著從敏的孩子、看著平簡生死不明的。”沒有再看他一眼,我轉身而去。

所有的恐懼和哀痛都在此刻化成了深入骨髓的仇恨。

從敏死後,我回顧起從前的種種,雖明白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陛下的疑心,也懂得以靜制動可能是現下最好的法子。

痛失妻妾四人,東宮緘默不語,再也沒有任何陛下顧忌的言行,平安了近一年,卻還是遭了滅頂之災。

來俊臣、武承嗣、陛下的疑心,這三者中任意兩者聯合,都將引來彌天大禍。這個道理我們都懂得,也一直想方設法地從中阻攔。

我們都錯了,我們都太小瞧來俊臣了,只把他看成單純的爪牙,以為只要陛下心中的猜忌慢慢減少,就不足為慮。

可我們忘了,陛下畢竟只是一個人,鷹犬也能反客為主地操控她。

甚至,朝中的異己之音日漸消弭。他這樣身無所長、只會動刑坐罪的酷吏,若不憑空捏造冤案,就永無用武之地了。

昔日婉兒的提醒仿佛還在耳邊,到底是她陪伴聖駕日久,身在半個朝中,更清楚這些不結黨的小人,雖非心腹大患,卻是急癥。

“團兒!”

一聲淒咽的叫喊,我忍不住回頭,卻見他如暗室逢燈,無盡的焦炙與眷戀躍然其間。

我明白他想說什麽,反覺得心中松弛了不少,回頭沖他微微一笑,“還記得廬陵王被廢時,你要我明哲保身,我是怎麽說的嗎?”

今時今日,他、平簡、三郎、持盈,就是我的至親。

“公主可知道,樂工們被關在何處?”

我隨著公主走出李旦的監牢,又走向旁邊關押著東宮五王的暗房。

“你是想見那個從前打馬球的安郎君吧?”公主略略側身,無奈地搖頭,“必定是與宮婢內侍都關在一處。我能來見阿兄和家人,是母親準了的,可若沒有旨意就私自去見關押受審的宮人,便有通傳消息、幹預證詞的嫌疑。”

“我只是擔心”,我忍不住重重地嘆氣,“來俊臣對皇嗣和諸王,至多是用刑,不敢虐殺。可對身為樂工的安平簡就……”

“他是安菩將軍的長子,不是普通的樂籍宮侍,母親也對他青眼有加,若是萬一問及,來俊臣也總有顧慮,你不用太過擔心。”

我知道公主此番話只是安慰之語,可我又不能再去煩勞她帶我去見平簡,只得作罷。

每一次平簡有難,我除了祈禱上蒼,似乎真的一無用處。

吱吱呀呀的木門開合聲響,五個高矮不一的身影從黑暗中顯出形狀。外面的光亮從門框中流入房中,他們五人皆擡手遮擋雙目,適應了片刻,才將雙手重新落於身側兩旁。

“姑母?”成器的聲音第一個響起,順著光亮,我看到他斜斜靠在凹凸不平的墻上,被李隆範和三郎扶著站起。

公主的侍女將食盒遞給李隆範,他們幾人紛紛謝過。

李成器堅持著行完了禮,在起身時註意到了公主另一側的我。

“韋姨?你還活著?”

同他父親一樣的眸子裏,蕩著十二分的不解和疑惑。

“韋姨?”李成器身邊的三郎終於有了反應,定睛而視,將目光牢牢地鎖在我身上。

“鴉奴。”

我悄聲地走近,到他的面前,與他對視,近乎渴求地仔細描摹那一雙從敏的眼睛。

幽黑的眸子裏曾經藏不住的伶俐氤氳,此刻都盡數褪去,長出了宮帷深處的潮濕陰鷙。

九歲的他,用盡了一身的力氣,狠狠地摑了我一掌。

“你怎麽還敢活著?”

我一下子楞在原地,不知是被他的行為,還是被他的話語沖擊得腦袋發懵。

“三郎!”

我聽到公主淩厲的聲音響起,可似乎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。

我怎麽還敢活著?這就是從敏的孩子對我的質問麽?

“鴉奴”,我不甘心地開口,真的不願從敏的孩子這樣恨我,“沒能救下你阿娘,是我的錯。可我人微言輕,實在是沒有辦法了。”

“你閉嘴!”三郎的喊聲震耳欲聾,他的身子在陰影中不住地發抖,神情爬滿了積怨與仇恨。

“你一介賤婢,憑什麽喚本王的小名?你私造桐人、搜查東宮,利用我阿娘對你的真心,不惜誣陷東宮所有女眷,就為了在陛下面前邀寵!你這樣的無恥小人,才該下獄,處以極刑!”

“三郎!不許胡言!”

“難道姑母也被這個卑鄙之人蒙騙了嗎?”

原來,他不是怪我沒有救下從敏,他是認定我才是害死從敏的真正兇手。

“三……臨淄王,是誰告訴你,這些事是我做的?”

“哼”,他從喉間發出一記冷笑,“東宮上下皆是見證,你還想抵賴,真當本王瞎了嗎?”

是啊,當日是我發現了厭勝之物,是我命人搜查東宮,我又是深得陛下寵信的貼身女侍。東宮的其他人看上去,只會覺得是我一手策劃了誣陷之事。

探究是誰這樣告訴三郎的,又有什麽重要的呢?

“三郎,不要多言。”李成器拉住了要再一次沖上來的三郎。

李隆基緊攥拳頭,薄唇抿著,胳膊甩開了李成器。

受過刑的李成器沒有站穩,忍不住向後退了兩步,被李隆範伸手扶住,李隆基這才急忙回身。

李成器擡眼看向我,那一汪清泉雖平靜無瀾,卻也實在稱不上善意。

原來不只李隆基,只怕連通曉世事的李成器,心中清楚誰是始作俑者,也免不去對我的遷怒。

“壽春王,臨淄王”,我後退了幾步,沒有再看他們和自己父母如出一轍的眼睛,“我沒有做這些事。沒有護住你們的母親,對我也是鉆心剜骨之痛,可我真的盡力了。”

“笑話!你盡力幹什麽了?盡力害她們了吧!若不是你幹的,你倒是說還有誰啊?”

“十三娘!”公主緊緊拽著我的手腕,勒得我生疼。

面對李隆基刺耳的質問,我又能說什麽呢?

說這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麽?說我若不當這個證人,陛下就要連他們一起下獄麽?

“成器,你若再由著三郎胡鬧,日後連我也護不住你們了。”公主撂下手中的羯鼓,拉著我轉身就走。

“韋團兒!只要我能從這裏出去,一定將你碎屍萬段!”

淒厲的喊聲來來回回地游蕩在陰寒的獄中,我的全身已被麻木和疲累吞沒。

“團兒”,走到麗景門甕城,公主破天荒地喚了我的名字,輕拍了拍我的手背,“別想太多,先回去吧。”

我點點頭,“謝過公主了。”

“娘子從麗景門回來,就一直神思恍惚,來俊臣的刑獄,當真駭人聞見。”阿暖在馬車裏攬著我,疼惜地念叨著。

我只輕輕地搖了搖頭。

從麗景門出來,我已沒什麽力氣,實在不想騎馬了。但我知道耽擱不得,心中的委屈苦悶再多再難,也必須一概壓著。

腳下雖軟,仍是大步跨過佛授記寺的山門,像往日一樣等在客堂的側室。

等了許久,小沙彌侍者端上的茶湯都換了兩盞,還是沒有人來。

“慧苑師父可是也在譯場?”我忍不住問道。

慧苑曾說,他不精於梵文,譯經的事他並未參與,因而我這些日子很少見到國師,卻次次都能看見他。

小沙彌楞了幾許,才開口回我:“慧苑師父如今不在這裏了。”

“不在這裏了?”我很是驚詫,又攔著他問道,“國師派他去了別的寺?”

小沙彌正支支吾吾著,賢首國師穩健的身姿便走了進來。

“韋娘子久等了。”

我忙起身行合十禮,心中萬分好奇,問候過後就急忙張口道:“敢問國師,慧苑師父如今去了哪裏?”

國師面含微笑,低聲回道:“洛陽城外,有座持明院,我叫他先住在那裏了。”

想起前幾次來時,慧苑遭受的寺僧白眼,我心中惡寒,怨怪之語脫口而出,“是國師趕他走的?”

“娘子隨我來方丈院吧。”國師仍是滿面微笑,低頭向我道。

“慧苑的性子,不適合待在敕建的大寺,韋娘子也早看出來了。”

我與國師立於方丈院中,聽他聲色平靜,我卻覺得委屈,“我本以為,國師能夠護著他。”

“娘子可知白馬寺的事?”國師沒有接話,徑直問我。

我點點頭,“薛懷義仗著陛下寵愛,帶頭在市坊為非作歹,白馬寺僧欺男霸女、魚肉鄉裏的事,我知道不少。”

“京洛兩地,百姓已視空門為敵,授記寺的僧眾銜冤負屈,已大為不滿。倘若此時,我為了維護愛徒,使寺僧更添怒火,離心離德,會有多少人跟著白馬寺胡作非為?如此一來,佛門清譽盡毀,哪怕日後等到薛懷義落馬,也難去惡就善。”

國師循循道來,我才體諒了他的一番苦心,急忙致歉。

他微微擡手,只示意我不必介意,又開口說道:“韋娘子傳話說今日一定要見道人,想必是有急事。”

“若非無路可走,我也不願煩難國師。”

我輕輕嘆氣,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和我的幾番思慮一齊告訴了他。

“東晉高僧道安有言,‘不依國主,則法事難立’。國師智慧如海,又對宮中變故了如指掌,一定明白陛下百年之後,要仰仗皇嗣殿下弘揚佛法。”

我怕國師會出言拒絕,又忙不疊地加上這句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